“关于那个雕像的传说啊……”
老石头儿坐在凉亭的长凳上,砸吧砸吧嘴,美美地吸了一口烟杆,索性把自己的一只脚盘到另一条腿上,用手轻轻拍打着膝盖,被皱纹挤得所剩无几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凝望着远处的天空。
旁边的土丫头显然早就等不及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在她眼里老石头儿已经想了半天了,还没有什么故事能让他思考这么久。
“是老得把故事忘了吧。”土丫头抱怨道。
“急啥……”老石头儿说着,用烟杆儿的金属头轻轻敲了敲长凳的边缘,把烟杆中那些烧尽了的烟灰磕了出去。“那可不是什么好的传说,不过也是谁闲的无聊编出来唬人的罢了。”
“你倒是讲啊!”
“好好好~”老石头儿清了清喉咙。
那是他爷爷给他讲的事情了,讲的内容也简单易懂——那个神像是被诅咒的。传说所有祭拜那座雕像的人都会被天上的神仙诅咒,所有对神像表达出足够敬畏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所以那神像长久以来被遗忘在了竹荚峰的上头,没人敢去修缮,也没人敢去祭拜,它在那里守望了不知道几百几千个年头,向着路过并稍微动了一丝一毫敬畏念头的人布下最骇人的诅咒。
“有多骇人?”
“不知道。”老石头儿一脸轻松,“年轻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真的呢。你看你们天零观在那上面盖了道观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谁出了什么事。”
土丫头倒是希望老石头儿说的是对的。但是她看到的事实告诉她可能并不像老石头儿所说的那么简单。
“再次整理一下思路吧,这一切。”她这么想着,坐在了老石头儿的身边,双眼空洞地望着远处山口的那个巨大的石头,陷入自己的回忆之中。
竹荚峰是个好地方。略微懂一点风水的人都这么说——或者说,只有略微懂一点风水的人这么说。在天零观之前,有过一些门派前来观察,但是都没在这里建派,理由恰恰是“风水不好”。
天零观之中有个应龙的雕像。老石头儿说,供奉那个雕像会招致不幸。虽然听起来似乎是谣传,但是在土丫头的记忆之中,自己的师父似乎从来没有去过那里。而从零城回来之后,师父反而开始注意那尊雕像了。
金家那个龙神庙的雕像也是一条应龙,那么这个应龙又代表着什么呢?按照金家的说法,是像龙王一样能够祈雨的?或者说和天零观的一样,意味着诅咒和不幸?
金家……
他们又对这应龙雕像了解多少?把庙里的雕像建成应龙的形状是他们有意为之,还是工匠自由发挥的作品呢?师父也好,自己也罢,这些烦心事似乎都起源于他们金家,或许直接问他们才是正解?可是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什么的话,会告诉自己么?
土丫头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但是却又想不出,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远处村口那个硕大的石头上,“唉……”思绪乱蓬蓬的她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要回去了。”土丫头起身,和旁边一直在喋喋不休讲述着什么的老石头儿说道。老石头儿也是有点吃惊,毕竟从前土丫头都是老老实实地听完他的故事才会走的。
“丫头,嫌我讲的故事不好听?来来,老石头儿给你换一个讲~”
“不了不了。”土丫头连忙摆手,顺手拍了拍跨在胸前塞满信件的布包,“师父说,再向上次那么晚回去就要罚我关小黑屋!下次我会特意下山来听故事的!好吧,石爷爷?”
土丫头并不觉得她能糊弄过阅历颇深的老石头儿,不过老石头儿看得出她有什么烦心事也不会加以阻拦。
然而这会儿烦心的却不止土丫头一个人。
木湘缘坐在金家花园的石桌旁,心烦意乱地看着墨水师姐教金家的千金比划着剑招,屁股就跟针扎了一样难受。这会儿二姐应该已经把事情全都告诉小岩姐了吧。
“不知道她这会儿怎么样了。”湘缘嘟哝着,心不在焉地看着墨水师姐教小铃儿拿剑的姿势。这会儿他才觉得,把师姐带来真是太好了,自己如何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如何应对那丫头。
“该回去了吧……”
“来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湘缘姐不喜欢我家嘛?”
湘缘摇摇头表示否定后,小铃儿多少也能看得出来她有什么心事,转而看向了墨水。
墨水大概知道三小姐这会儿心里折腾着啥,但是她在这种大户人家的场合下该做什么,怎么做,却完完全全没有主意。
“我们回去?”
墨水的建议却被三小姐立刻摇头否决了。她觉得如果这么早就匆匆离开的话,金家难免对自己会有什么成见,所以心底里再烦躁,也要闷闷地压制住,然后坐在这里。
小铃儿看着两个人的表情,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事,尝试着问墨水道:“大姐姐,湘缘姐是不舒服嘛?”
“不是,其中的事很难和你解释清楚……”
“小岩姐在我家。”
三小姐的直白给墨水吓了一跳。小铃儿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个湘缘姐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吗?”
“是……也不是吧。”
“那湘缘姐就回家好了。我会和父亲好好解释的。”小铃儿斩钉截铁地说道,紧接着冲着门口大声地吼出了“华爷”两个字。老实说,三小姐很是惊讶小铃儿这种说一不二的举动,特别是一句“能好好说”就把她父母完全堂过去。不过对于三小姐而言,能够尽快回家确实是求之不得的事。既然小铃儿这么决定,自己更是恭敬不如从命,跟着小铃儿便直接朝着门口走去。
回去的路显然比来时通畅得多,那些看热闹的路人基本上也散得差不多了。虽然三小姐心底里头很着急,在这城里头把马车赶得太快却不是一个好主意,只能由着华爷的兴致慢悠悠地向前走。
没多一会儿,车的速度又降下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华爷爷?”
小铃儿掀开车帘,看着眼前略微有些冷清的街道纳闷地问道。
“刚刚路过的官府通告,不看看?”华爷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车里的人是多么心急,悠闲地问道。
“看个头!”小铃儿很不高兴地想要把帘子摔下去,手却忽然被什么把住了。
“等等!”
三小姐探出了头。那官府的通告下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的过来,而其中一个尤其引得三小姐的瞩目。“小岩姐……”三小姐默默地念着,紧接着侧过头看向她的大师姐,说道,“麻烦你去趟我家,和我姐说今晚不用管我了,我和——”三小姐用目光指了指小岩,“我和她在一起。”
没登墨水做出回复,三小姐以难以和她本人匹配得上的身手钻出了车子。
车上的三人都被三小姐一系列举动吓了一跳,不过既然她有嘱咐,几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合上车帘,缓缓开动了马车。
小岩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响动。
而这才是令三小姐最为难的。她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人的背影,踌躇良久,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喊出她的名字,她的称呼。
她试图用脚尖踢开石子,用鞋底摩擦地面,甚至是轻轻咳嗽来唤起小岩测主意,然而那个人只是抬着头专心地看着那上面的字句。
“笨蛋……”
三小姐低声埋怨一句,紧跟着快走了几步,在小岩的后面轻轻抱住了她的腰。
小岩的身体起初微微一颤,随后马上便觉察到了身后的一切,用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把住那双扣在自己身前因为呵护有方而更显娇嫩的一双,自己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三小姐将脸颊轻轻贴在了小岩的后背,那亚麻生硬、干涩的触感瞬间传遍了她的脸颊,可是她却并没有因此而避让。“我没得选……”她的声音之中饱含着痛苦。
小岩心底里知道这些,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即便如此,她心底里也难免会有些失落。她仰起头,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公告之上。
“哎,我不太认识字,但是那个是在征兵吧。”
“你要去?”“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小岩的话语里满是悲伤,“等我去打仗,等我立了大功勋,我回来找你。”
“什么等你?等你到那个时候,我早就……”三小姐的话忽然哽住,不忍再说下去,语气也一下子迟缓下来,幽幽道:“打仗什么的,究竟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小岩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回应,解开了三小姐扣在自己腰间的双手,牵着她离开了这里。“随便走走。”她说。
小岩对零城并不太熟,没走几步,就变成了三小姐指引着她。
陌生的巷子里,两个人拉着手低着头,自顾自地走着。往常话题多得聊也聊不完的两个人,如今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破这死寂。
本来宁静的世界里,渐渐地从远处飘来了喧嚣的乐音,紧接着,一股水流的气息被傍晚徐徐的微风吹拂而来。
这里啊。
小岩心底里一颤。
这儿是零城里的一个不小的湖泊,靠紧岸边的地方停泊着数个载着几层楼的船只,三小姐说,这船被叫做画舫。那吚吚哑哑的歌声就是从这些船只里传出来的,不过数个曲调不尽相同的曲调这会儿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在小岩面前杂糅在一起,反而嘈杂得令人心烦。
“饿了吧。”三小姐问了一句,“进去吃点东西?”
小岩点头,她很清楚的知道,三小姐带她来这里,并不仅仅是为了吃。
这儿是她俩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啊。
“哟!这不是木家千金嘛!有日子不见啦!”
掌柜见了三小姐,一脸谄媚地跑来欢迎——虽然这里依旧还有不少酒客很因为在这种地方看到有两个女孩子光顾而表现出了十足的错愕。
“顶层最里边的房间,最安静那个。”三小姐命令掌柜道,“账还是老样子,记在我姐头上。”
最里边那间屋子能隔绝绝大部分的噪音,只有楼下大厅里丝丝缕缕的乐音才能传到这屋子里来,因此这里也不失为这片土地中的一方净土。
屋子里面并非通常人家那种桌子椅子床铺的铺陈,而是在靠近窗边有个一尺多高的案子,上面摆设了一些酒水果物,看来便是张桌子。在屋子深处铺着一床被褥,便当做是“床”。
三小姐曾经说,这种摆设方式是一千年前的样子,很复古的风格。
而此时,三小姐则径直地走到了那案子旁,在稍微短一些的桌沿旁跪坐下去。这是次座,在三小姐心里她本就该坐在这个位置。
她斟好了酒,示意小岩在自己身边的主座坐下。“那儿本就是你的。”她嘟哝着,一辈子都是。她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小岩并没有学过这方面的礼数,不过她依旧隐约感受得到这桌子正中间的位置的意义并不平常。“一定要参军?”三小姐问道。她意识到,所谓的参军只是个借口,小岩想要做的无非是远远地离开这零城罢了。
“不一定。”
小岩说着,把眼前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看着三小姐意料之中的惊讶后,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一起走,两个人,天涯海角地流浪。”
三小姐听了这主意,并未感到吃惊,只是目光躲闪地在桌子上游移,略微摇了摇头。“我……我不……如果我走了,二姐就会被抓去顶替,我会害了她……”
没错,虽然小岩本就不抱太大希望,但如此一来这唯一能在一起的机会也被三小姐亲手掐灭了。这一夜便是为小岩饯行的最后一夜吧,小岩这么想着,又捏起了酒杯。
话分两头,木家的宅子里,木湘茹听了墨水转告三小姐的话后,点点头:“由她去吧。”她这么说,手中接过那个金家精心制作的小卷轴匣子,在手中掂了掂,“特意给我的……”
二小姐对这东西颇感意外,因为自己压根没有和金家人有过多少接触。虽然在父亲外出经商时候自己一直在独自打理木家上下这一点但凡零城上下有点名气的都可能会知道,但是自己和金家的正面接触的话,除了前几天带着妹妹去金家坐客以外,她也真的想不起来了。
这个匣子确实不简单,上面密封的锁扣是一次性的,拆开之后很难再恢复到原样。匣身的花纹也并不仅仅是铸造来的,上面细微的纹路依旧能看得到雕刻的痕迹,色彩斑斓的色泽仔细看上去,不少都是用其他金属镶嵌上去的。
如果只是个传递信件的信封,就算在金家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另外叶夫人还说……”墨水试图唤起二小姐的注意力。
“说什么?”
“说想要收小岩做干女儿。”
“什么?!”
二小姐早就知道金家对自己女儿的态度和木家完全不同,对那个叫金玉铃的小丫头简直万般溺爱。不过他们居然爱屋及乌到连木家的孩子也要考虑周全,这简直……
“匪夷所思,不,这实在是……”二小姐不住地嘟哝着,当她听到墨水解释说叶夫人的婚姻并不太幸福之后,也稍稍有些释然。毕竟结婚什么的,也直接关系到他们金家儿子的幸福。“告诉我妹妹了么?”
“没。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想由你定夺。”
二小姐点点头。虽然就现在来看,金家做出的事倒是可以理解,但这种事情,终归还是由自己拿捏比较安心。二小姐这么想着,手里急忙破开那匣子的锁扣。里面是卷成一卷的牛皮纸,这远远纸张似乎意味着这手中的东西肯定远远地超出了信件的范畴。她用中指和食指将那纸张夹出来,急切地想要知道金家在这纸上想要给她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她粗略地扫了一遍上面的字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继而一字一顿地看了起来。
“木湘茹敬启。
人生在世,前路难测。居安难免思危,未雨亦当绸缪。若我金家来日遭遇不幸,我金某与嫡子全部罹难,望木姑娘广施恩泽,代我金某将犬女玉铃抚养成人。若姑娘应允此事,金家家产本无他人继承,望姑娘全盘收入名下。
金家家主金泽,敬上”
纸张的下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印,要说不正式,那可是假的。而那句“全盘收入名下”的意思并不是代收,而是正式地转让给了自己。
而且这张纸上并没有什么时间限制,换句话说,若是等个几十年,等到那俩人都老死掉,金家的财产也会归于自己……他们会在这种细节上犯下这种纰漏?难道他们预见了他们不久就会双双死掉不成?
而且为什么会把那份不亚于木家的财产全部赠给一个外人,而不是留给他自己的女儿?从这文书的装饰、字迹以及那个血红色的印章上看,金家的这个东西极其正式,可是为什么疑点却这么多……
“木小姐?木小姐……?”
木湘茹听到墨水的喊声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出神了好久,把那牛皮纸放回到金属匣子里之后,满是忧虑地跟墨水说道:“金家的疑点好多……我现在甚至有一种,把妹妹嫁入他家如同羊入虎口的预感……”她虽是忧虑,但眼下也清楚,光是在这里犯愁也没法解决问题,当前还是把眼前这个客人招待好了才好。“墨水师姐,收小岩做养女这事,我这边会办好的,交给我吧。现在,不如先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