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木湘缘结亲的第三天,按照习俗,这天是要由夫君陪着回到木家回门,只是不消半日,礼数便结了。这会儿木湘茹觉得时日尚早,便久违地拉着妹妹来到城北的茶楼外小坐。
在这初秋时节,这小茶馆儿看起来总算是比春天那时候热闹一些了,两人在旁边候了一会儿才寻到个位置,挨在一起坐了下来。
这儿苦涩的茶水依旧浑浊不堪,木湘茹这会儿倒是很庆幸自己的脸上带着罩子。而木湘缘则一边心不在焉地抿着茶水,一边盯着道路上林林总总的行人。
“你前天确实看到她了?”
“嗯……”
三小姐的脑海中依然能够浮现出那个白色头发、背对着她的少女。她确信那不是她的幻觉——既然上轿之前她听到二姐的声音是真的,那她看到的小岩姐也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才对。
倘若这场婚事给小岩造成了什么误会,那可真的要尽快找到她才行,不过木湘茹现在还有疑虑——她压根不认为自己妹妹看到的那个人就是小岩本人,毕竟军法森严,想要从军营里跑出来,可是要背负着被满世界通缉的危险。但是军营方面的消息,她最近几个月也没有听说过。
“倘若那个真是她,想来也不会走太远,我们不……”
木湘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这家粘人的老板果不其然地又过来了。
“金家公子登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啊,这位是……我记得是木家的……”
“现在是金家的夫人。”木湘缘说着抱起了她姐姐的胳膊。
“喔~”店老板恍然大悟一般,“就是前两天那个!嗨呀,这几天有不少路人都在议论这事儿呐,大户人家娶嫁,不知道羡慕多少人呐!”
“不说那个,你们这儿生意如何?”
木湘缘道不大喜欢这话题,马上把话岔到了别的地方去。
“托您的福,我们这儿最近很是热闹,你看看这客人,最近几个月给木家的钱全都能供上!”
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满脸堆笑。
“这样啊,还不错……”
木湘缘应合了一句,不过这时,她姐姐却在她身边轻轻抖了一下木湘缘一直放在姐姐腿上的袖子,这让她立刻觉察到,姐姐可能觉得这句话里面好像有什么问题,稍稍默念了几句老板刚刚说的话,眼珠转了两圈,继而问道:
“我记得这儿冬季的时候很不景气吧。最近几个月的利息能供上,冬天怎么办?”
“冬天……唉,冬天再说冬天的!”
老板依旧满脸堆笑,但是眼神中的一丝慌乱却被木湘缘尽收眼底。后者嘴角翘了翘,随后摆摆手让老板也随她们一起在这桌边坐下,老板起初还有些迟疑,不过终于却在两人对面坐了下去。
“我二姐不操持木家以后,你们也挺困难的吧…可以和我说说吗?别怕我给木家那里说什么,我现在可是金家媳妇儿。”
木湘缘说着,扭过头去看了看她二姐,而木湘茹也蛮配合地点了点头。老板自然也不傻,他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这屁大个零城如何能容得上两个大户?金家木家结亲不过也是表面文章,背地里利益的冲突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不过所幸的是,木湘茹操持木家的时候都很关照这些零城的小户——在她看来高利贷不是家里的经济来源,所以不必那么较真——所以这茶馆的老板见着和木湘茹长相相差不远的木湘缘自然也爱屋及乌地觉得亲近,于是木湘缘这么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如今的现状全都说了来。
原来自从木平岳接管木家上下以后,并不擅长外出经商,所以把经济的重心全都压在了放债之上,而且听木家放话说,以往的利息年底之前必须还清,而且明年的利息还要涨,照这个状况发展下去,恐怕不出几年,包括这小茶铺子在内的不少店家恐怕把铺子卖了都填不平这块大窟窿了。
“需要我们帮忙么?”
老板说得眼泪差点出来的时候,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老板的耳朵里,让他一精神,把注意力又落回到了眼前两人的身上,只见木湘缘侧过脸去,正一脸诧异地看着金飞涧的铁面a
“那个……如果需要金家帮忙的话,我们借一步说话?”木湘缘问道。
※※※
老板家茶楼的后院异常狭小,还堆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柴禾,只留给人一个狭小的过道。几人顺着过道钻进了里面的小屋子。
那可真是小屋子。
木湘缘从来没想到还有这种卧室放不下两张床的小屋子,而它就在这零城里头!
当然,几人就在勉强称之为“客厅”的小屋子里,挨着桌子坐了下来。老板还有老板娘自然是满脸堆笑着相迎。
“我刚才在想,把你家这茶楼买下来。”
木湘缘旁边的铁罩子里传来了闷闷的声音,她说着,抬起手,松了松面罩,紧接着轻轻摘了下来。
“然后转租给你,租金…和以前一样。生意好多给点,生意淡就少要点,嗯?”
“二小…木湘茹小……”
“嘘…”
木湘茹打住了老板惊异的呼声,声音异常平静地说到:
“如你所见,木湘茹就是金飞涧。老板,你觉得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二小姐您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对我这小店儿这么照顾,我们心里…有点慌…嘿嘿。”
就知道要解释一番。木湘茹想。不过她这么做的目的倒也不难说出来。“来到这儿会让我想到叶三娘。她…我很感激她给我做的一切……哦,这不是重点。我需要一个在城里的落脚点,一个打探风声的地方。我不是江湖人士,但我家的墨水是,玉铃也是。或许,我想或许在这儿安插个耳朵能帮助她们吧。就这样。”
“就这样?”老板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行行行,这儿南来北往风尘仆仆的人特多,稍微留意点动静真是小事儿,我老宋也蒙受二小姐不少恩情,就算是三小姐来问一声,我们也自然会办啊~”
“那宋老板是同意咯?”
“当然。”
“那一言为定,明天我们就把字据送来,嗯?”
“好好好!”
“那……哎,对了……”二小姐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你这最近有没有见到一个白发的女子?穿着和普通女子相差无几,头发大概……”
木湘缘听着姐姐的话,赶忙比划道:“大概这么长。穿着有些破旧的麻布衣服,领口有一个颜色很多的百合花刺绣……”
“嗨呀,那个女孩儿!当然见过!”宋老板一拍大腿,捋捋袖子把胳膊拄到桌子上说道:
“三五天前……啧,好像就是你们结亲那天,那小姑娘来我这儿,问我要一口水喝,我印象特深!她说话有些北方口音,衣服挺旧,领口那刺绣啊,特抢眼!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秀出来的!她说她渴的不行,却没带一文钱,愣是摸出来俩兔子要和我换,非说‘你们中原人’喜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小姑娘……唉,后来咱也没收她的,一口水没俩钱儿的事。”
这……
说不太像,那份儿耿直,傻呵呵的感觉却像是小岩,但是小岩哪能不熟本地的规矩?还有一口北方口音?
“她去哪了?”
“她先是问十七年前有没有她这样的女子来过……嗨,十七年!谁记得嘞!然后又问这东边儿的城市怎么走,不就那个常恒城嘛,我就指给她了。”
“……知道了。那我们这就先告辞了……”
※※※
那个人,先不论她是谁,单单是那件衣服,就铁定是小岩的衣物!去找到她,八成会有小岩的消息。
“我们该去常恒,或许……我觉得我们还要去小岩的家一趟。若真是她回来,肯定会回家瞧一瞧。这样,明天我就去常恒,妹妹,你明天就去一趟石家村吧。”
“还有,华爷,麻烦把墨水她俩叫来,我们去庙里等她们。”
铃儿早先说过,这几天要有很重要的事和她们说。而木家的两个姐妹也得出结论,关于铃儿父亲和兄长的事儿,确实有必要告诉她。
未过多久,四个人便齐齐地聚在了这庙宇之内。在金玉铃的示意下,华爷在临走前把那沉重的庙门也重重地扣了上去。
庙堂里没有凳子,最多,也不过是跪拜用的蒲垫。
木湘茹姐妹俩在这庙中还有些拘谨,铃儿倒是放得开,随手找个蒲垫就坐下了。
“你们也坐啊,那么拘谨干嘛~”
墨水闻听这话,朝着后面那个神像略微弯弯身子鞠个躬,也靠着铃儿坐下了。
“湘茹姐~~”
木湘茹着实踌躇一番,打小的教育让她对这些神物总是充满敬意,不过见着铃儿执意要做,只得对着那巨龙的神像行了个大礼,然后带着妹妹把蒲垫拉过来,四人围在一起坐下了。
“湘茹姐说要和我说个事,要说啥,你先讲呗?一会儿我们要花上不少功夫呢~”
“……这样啊。如果不能影响你的心情最好。”木湘茹说着,把她一直捏在手里的两个纸人摆在了铃儿的面前。
她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完完整整地讲了出来。
“……知道了。”铃儿很意外地没有什么波动,“我……我要说的是关于神庙的事。”铃儿说着,语气里面冷冰冰的,湘茹知道她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里的确实供奉着龙。她一直住在这里,前阵子她和我说想要见湘缘姐,我就把你们招来啦。”
“我?”木湘缘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她?找我?”
“是。”铃儿扭头朝着自己身后的雕像喊去道,“龙姐,木湘缘来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可以出来啦!”
铃儿话音刚落,整个庙宇的烛光瞬间齐刷刷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灭了,那本来寂静的雕像两眼瞬间闪出幽绿的火光来,这跳动的翠绿色很亮,几乎可以替代那些烛光,照亮整个厅堂。只是这绿色的光亮,总是给人一种鬼魅一般的感觉。
木湘缘几乎缩在了木湘茹的怀里,她们紧抱着,盯着那神像,眼神之中多少有些惊恐。
“有个外人,没关系吗,铄金?”
“那是缘木的姐姐,我娘指定的金家的继承人,没关系。”
“喔~”
木湘茹感觉到那两团幽绿的火焰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她读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切感,就像那火焰如自己的至亲一般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木湘茹看着那两团火焰看得出神,忽然,她醍醐灌顶一般醒悟,她觉得那好像,不,那就是自己的妹妹。在木湘茹觉察到这些之后,她立刻低头去看自己怀中的湘缘,只见自己的妹妹双眼之中的火光跳动着,一脸安详地注视着那被火光晃得影子一跳一跳的神像。
一个清净的声音传来,它甚至不用倾听,直接跳入到众人的心坎之中。
“命运的枷锁将你我联系在了一起,缘木。”
“你怎么知道我的……我的道号?”
“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你的,也是我的,更是千千万万个被命运束缚于此的女子的名字。”
“千千万万个?”“千千万万个。无尽的时光之中,我能感受得到她们接近,她们离开,有些我能像现在这样和她们说话,但更多的却只是一闪而过,失之交臂。她们像我一样,在无尽的等候之中老去,在守望的煎熬之中,成为这个枷锁的祭品。”
“等候……”
“‘炽焰之火将息于冰雪之下,而秀木则在时光中腐朽’。这是我们的命运。”
翠绿的火焰跳动着,在揭示这段命运的时候,语气却一如平常一般平静。
“这是在说小岩和我妹妹。”木湘茹说道,“但是预言不应该只有半句。龙神,下一句是什么?”
“‘利刃将劈开水流,只剩风沙在天空中消逝’。这是后半句。”铃儿的声音依旧没有缓和,不过也透着一股坚毅,“这枷锁我会打破的。”
利刃将劈开水流,这是多么凶狠的诅咒……
“谁知道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墨水重重地叹了口气。
“龙神,我还有一问。”木湘缘决定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于是问道,“我去年冬天来过这儿,我也看到了石像之上你眼睛上的火光。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叫住我……”
“去年……”火光跳动得十分缓和,好像在思考一般,“我上次感应到你是多久之前了……我感受到,缘木,铄金,粘土,墨水,你们在我的面前,你们都来了……我想和你们说,但是我在石牢之中束缚着,我……说不出来话。”
“多久?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对于熬过千万年的你来说,不过是一瞬间而已吧。还有,石牢是什么?”
“石牢……囚禁我们的地方。在它松动的时候,我才能想这样和外界沟通。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如何才能松动。我只知道会这样……时间……哦,时间……我的命运为等待,所以在石牢之中,时间流动得特别慢,在你们看来不过转瞬,而在我看来则已有几月……甚至几年……只有在石牢松动,我把意识付于这雕像的时候,我的‘时间’才会和你们的同步。”
“石牢不是这个雕像?”
“不,我在一个……全是水流声的地方,对,我听得到水流声。”
“是这山崖下河流中湖心岛的那块巨石。”铃儿说道,“还有,我要走了。”铃儿环视眼前三人,除了墨水师姐以外,其他两个人脸上都是不解和错愕,她们定是没想到铃儿居然能做出如此决定。
“我爹……我哥哥……我娘……我知道有人在阴影中操纵着这一切!……我,我不想在这儿等下去了,我要把他们揪出来……”
说着,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告辞。”她这么说着,朝着墨水欠欠身,随后拉开庙宇的房门,三蹿两跳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铃儿……”
“……由她去吧。”墨水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龙神?”
“我不会告诉你们怎么办。我们不过是失败者而已。最后,墨水,还有你们。我很庆幸我是第一个找到你们的。我们五条龙性格各异,处事的观点也不尽相同,请在和她们交流的时候,务必,小心些……”
话音刚落,屋子里早些时候熄灭的烛台“噌”地一声,全部燃起,温暖的烛光轻易地淹没了那有些瘆人的翠绿色。
龙神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仅剩下三个人和她们在烛光之下跳动的影子。
龙,枷锁,命运,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是几人曾经闻所未闻的。
或许她们应该静下心来各自梳理一下,之后再碰头,而事实上她们也是这么做的。因为第二天木湘茹就要启程去常恒,所以三个人约好,等太阳再出来的时候再做计较,而现在,她们恐怕要早些休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