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白的日头就那么堂而皇之的悬在天上,整个世界也被这大太阳照得明晃晃地泛了白。明明是这山路,却被开在了山崖边儿。旁边没有树木,道中间却满是纷纷乱乱的杂草。
一个行人在这太阳底下艰难地爬着山路,他的动作和常人有些不同——两只手握紧了手中的破木棍,整个身子也向着右边倾斜着,严重地朝着木棍上压去,紧接着左腿“凑”地快速朝着前方挪了一小步远的距离,然后身子再恢复平稳,那个锒铛着、几乎没法打弯的右腿才能勉强朝着前面挪移一些,跟上整个身子。然后他再把身子压在坐腿上,拔起木棍朝着前面挪动一小段儿……
他每挪动一次,身上背着的口袋里便会传出一阵叮当的声响。那是他的全部家当。他的腿脚不灵便,挪动一段距离,便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儿。
“这天煞的山路,天煞的太阳,活该他们被屠村,活该他们都死光……”他将拐杖扔在一旁,一屁股坐在了满是杂草的路上。
这人姓张,浑家名字叫什么他从没和别人提起过,稍微认识的,便叫他张瘸子。据他自己说,小时候也是那覆云山上出类拔萃的弟子,每次说到这,他都会露一手,也总会博得不少人的信任。
张瘸子这条腿,据他自己说,是年轻时候降妖除魔被魔物伤的,尽管很多人对此将信将疑,但他却从来没改过口,终究也没人计较这事儿是真是假。
他身后那破布袋子里的东西是他全部的家当,按自己的话说,是“凭本事弄来的”。他曾经试过把这些东西埋在哪里,也试过寄存在什么店里,但总是觉得不放心,于是乎便装在这破口袋里面,随身带着了。
前阵子他有听过传闻,说十几年前这附近有个小山寨,后来闹了地震,里面没跑出来几个活人。其中有人惦记着那山寨里的财宝,不过据说也都是有去无还。
“有去无还——那不还是没本事!”张瘸子咧开嘴,露出了稀稀落落的几颗大黄牙。
从赤江城里辗转到附近的村子,再从村子辗转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沟子里,废了他不少的功夫,倘若两天之内找不到那传闻中的那个村子,恐怕他连回去的口粮都会断掉。
唉……
想到这儿,他也顾不上疲惫,拄起棍子,想顺着棍子爬起来,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多赶上一段路。可他脚还没站稳当,却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地传来了脚步声。
这张瘸子腿脚不利索,身上却叮叮当当地带着不少的宝贝,倘若来者是个和自己一样奔着那传说中的小山寨来的,怕不是直接给自己掀这山崖底下直接把自己的宝贝掳去了……
想到这儿,就算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多少年的张瘸子心里也是发慌,他四处环顾,却没的地方躲,思虑再三,竟在那道边儿停下了。与其东躲西藏,倒不如正面来个硬碰硬,比起手段和花招,张瘸子可自认为没怕过谁。
须臾,山路的拐角处确实闪出来了一个人,不过却是个女子,一身灰褐色的粗麻布坎肩,一手拎着一条斧子,另一手拎着一捆儿麻绳。
从穿着上看,便是一个樵夫罢了。张瘸子这才松了口气。
“哎!老人家!”女子看着张瘸子,倒是有些好奇,几步开外便吆喝起来了,“我看你腿脚不灵便吧?跑这山上来作甚么?”
这女子脸色有些发灰,大概是做什么活计蹭到脸上的灰尘,头发也丝毫没有打理,粗枝大叶地绑了个辫子在脑后,整个人都素面朝天,在这张瘸子眼里却有几分姿色。她穿着一个麻布坎肩,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倒是有几分粉白,虽不似城中那些姑娘纤弱,但刚劲的小臂却依旧看得这老瘸子心里头直痒痒。
“我……啊,那个……”张瘸子的心思完全没在这女子的话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过几天回赤江城,该去哪个青楼好好儿快活呢。
“哈啊!难道你要去那个破寨子?”
这话就像一个二百斤的秤砣砸在了老瘸子的心坎里头,不由得让他警觉起来——若是这附近人人都知道那山寨子,那么那里的宝物岂不是早就被人掏光了?!
“姑娘,那寨子……”
“你真去啊?!”女子的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不过她上上下下大量张瘸子一番,却好像很认可一般点了点头。
“肯能你就是他们所说的‘得道高人’罢。我给你说,我家就是这儿附近的猎户。几年前的时候,我家那人——那时候我俩还没在一起呢——他有天出去打猎,将近傍晚的时候忽然下了大雨,他在林子里面没处躲,刚好碰到了那个寨子。他也知道那里头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地震死光了,但是那电闪雷鸣之下,那寨子里却灯火通明。他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寨子里面竟有人邀请他避雨。那天晚上他便躲在那山寨里面避了雨,山寨里面也好酒好肉地邀请他,他还和那群人打了牌,赢了不少钱!你可知道第二天怎么了?”
张瘸子听到这儿,想到总是一些灵异的情景,不由得赶紧摇了摇脑袋,伸着头瞪大了眼睛等着这姑娘往下说。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躺在一个塌了一半的破屋子里头,口袋里原本塞得满满的钱,这时翻去却是一把黢黑黢黑的纸灰!”
“哈,就这?”张瘸子满口不屑,毕竟他是降妖除魔世外高人这一点,他吹得自己都快信了。
“最近我们也听说过那里有不少宝贝的传闻,但是我家那人不让我去,他说,金银财宝好是好,也没有自己家人性命重要。所以我劝老人家您也赶快回去,别遇上什么不测!”“哈咳咳……”张瘸子故弄玄虚地咳嗽几声,慢条斯理地讲到,“小姑娘你这就看不出来了,我张瘸子,就是为了除那妖怪来的!你放心,我绝对没事!小姑娘,来给我讲讲,那山寨的路究竟怎么走?”
“那……好呗。”
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便从那山崖一点没阴凉的山路钻到了树林里。树林之中的小路更加模糊难辨,张瘸子看来,这小路八成是猎户们偶尔走出来的。
“那我就到这儿了。”女子止步说道,“我穿得少,林子里的树杈划得胳膊疼,在这儿拣点嫩枝便回去。仙人您要是真想去那山寨,便顺着这路一直走,大概小半个时辰——或许您用的时间会多点——会碰到一个俩人抱不过来的大松树,格外显眼的那种。碰到之后朝着山脊有个更难辨认的小路——谁知道那小路现在还有没有了——翻过那个山头,便是你要找的那寨子。”
“晓得嘞,晓得嘞~”张瘸子兴高采烈地答应道,临走还不忘说了个什么“女神祝福”之类的话,大概是哪个道观祝福的话,张瘸子也记不太清了。
山里的道路可不比山边悬崖那相对平坦的山路。虽然一路上见不着太阳光,可脚下那山路实在是难辨,横七竖八的灌木在张瘸子脸上扫来扫去,盘根错节的树根更是让这腿脚不便的老头儿吃尽了苦头。
挣扎了半晌,眼见着头顶上的天空都变成了橘黄色,张瘸子才摸索到了女子口中的大松树。
以张瘸子这半生的学识来看,松树断不能像是其他树木一般,生得如此粗壮。但眼前这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松树就在自己眼前,张瘸子不信也是得信。
“遇到这树后朝着山脊走,有小路”,张瘸子拍了拍树干上松脆的树皮,心里还盘算着以后下山讲故事糊弄别人的时候能不能在这大松树上做上点文章。
小路很好找,在树的旁边便有一溜朝着山顶走过的痕迹。
在树林之中往山上爬可不是个轻快事儿,对于一个瘸子来说更是如此。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张瘸子回头去看,自己却还没有那松树高呢。“这山,太平”,他为自己的腿脚不便找借口道。
山中不似城里,黑得总是特别快。刚刚整个林子里还充盈着橘黄色的霞光,转瞬之间变成了暗蓝色。比起早点赶到那寨子,张瘸子当务之急应当是找个平缓的地方升起火,度过这一晚——晚上在山间赶路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这么想着,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一番,忽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两抹幽绿色,在这已经发暗的丛林之中一闪而过。等他再去循着方向找去,那幽绿的光芒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错觉,或者是野兽?
管他呢。
张瘸子距离山脊不算太远,女子说翻了山头就是寨子,所以他决定先爬上山脊再说。一来如果真的很近,他就直接钻到寨子里头,如果还有一段路,那么山脊地势平缓,也易于生火休息。
爬山的过程总是让他痛苦,满是老茧的手也经不起杂草树枝的问候,似有若无的疼痛感总是让张瘸子心里头发麻,瘸掉的腿在这时候更是给他烦躁的心里头一个劲儿浇油。
他恨不得立刻就滚下山去,回到赤江城把包裹中那些稀罕玩意儿变卖掉,去窑子里好好快活一番。
但他当然不能就这样把他脑海中那一坨坨的金银财宝就这么丢掉。
因为急着休息,或是说急着拿到几乎近在咫尺的宝贝,他此刻甚至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终于爬上了山脊——
然而他攀上山脊的那一刻,一股浓郁的幽香味立刻朝着他侵袭过来。一片金灿灿的黄色忽然便铺开在他的眼前,这夺目的黄色,即便在晦暗的夜色之中,也显得尤为熠熠生辉。
这是谁种的——
不对。
张瘸子两腿一软,顾不上膝盖磕在地面上的疼痛,捡起地面上那朵金黄,用锉刀一样的老手狠狠蹭了蹭自己的眼眶,将那东西凑到了自己的眼前——这哪里是什么花朵,这明明是金灿灿的大金锭!他将其送到自己的鼻子下面用力吸了一吸,更加浓郁的清香立刻随之沁入了他的体内,他从不知道原来金子是这么好闻!他随性地将那东西塞到自己的嘴巴里拼命地咀嚼,原来金子也可以这么好吃!
他丢下了拐杖,身后那个沉重而叮当作响的包裹也被他甩得老远——那些沉重的破烂儿在他的眼里瞬间变得一文不值,脚下的这些、眼前的这些,这些财宝这些金子,都是他的,全部都是他的!
瘸了的腿仿佛瞬间变得灵便,他在这闪着金光的宝藏之中游弋,像一个喝多了酒鬼,无缘无故便开心地、放声地大笑着。
他决定了!他回去之后要去城里最大的那一家青楼,不,他要把那青楼买下来!他要住进最好的房子,由五个——不,八个!要八个漂亮的姑娘为他斟最好的酒吃!
他还要雇上好多好多打手,他要打烂赤江城那个狗道士,两个腿都要打断!好好报一报当年伤了自己腿的仇!
他要……他还要……
“咻——”
张瘸子来不及反应,只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瞬间使不上力气,往身边一歪,顺势抓了一把那闪亮得诱人的“黄金”,幸福的喜悦瞬间冲散了下肢带来的疼痛感,他抱着那“黄金”翻了几翻,随后便幸福地朝着山坳子里头滚下去了。
这平整宽阔的小山岗经历了短暂的喧嚣之后,终于又平静了下来。两抹幽绿色的光从远处的树枝上飘下来,伴随着踩踏树枝枯叶的沙沙声,走到了这一片金色之中。她来到张瘸子丢弃的包裹旁,俯下身子,却拈了一朵那盛开着的金色花朵。
没想到这不起眼的花朵对人类竟有如此强大的迷幻作用。那瘸子能跌下山崖,终不知是这花朵的作用还是他财迷了心窍。
不过怎样都好,至少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她伸手提了提张瘸子的包裹,有些重,索性把弩放在自己脚边,两手提起那包裹背在身后,再腾出手拎起自己的武器。
“铃儿!别在里面待太久!”她的背后传来了急切的喊声。
“知~道~啦~!”她一边回应着,一边三步并做两步蹿出了这片花海,跑到了那喊声的身边,“云芊姐你接一下啊,好沉的!”
“是是是~”云芊丢下刚刚在山里采来的果子,手往自己这身灰褐色坎肩上蹭了蹭——她这条破坎肩今天挂在身上便没换过,虽然自己并不喜欢这露俩胳膊的装束。她接过那包裹时嘟哝道:“铃儿,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刚刚射偏了。我真怀疑你在汉广时那一手是蒙中的。”
“都怪那瘸子一直乱跑,跟个耗子似的!”铃儿抱怨道,“说起来云芊姐不是住店从来都不花钱嘛,咱们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大力气陪个瘸子玩?”
“那~~~”云芊拖长了声音,眼珠转了转,解释道:“住店不花钱,那不是还得多动脑子嘛。你看这多好,把这些玩意儿卖了,咱们堂堂正正住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