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个多月,相比较在渔樵镇相遇之时,如今钟笑整个人变得憔悴了许多。
虽说经过一番沐浴,以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可如今的她眼眶凹陷,原本尚且漆黑灵动的双眼此时已经变得木讷呆滞,毫无生息。干涸的嘴角边起了一个个血泡。其中一个血泡还被咬破了,血丝和脓水一并从嘴唇上流了出来。一双原本纤细娇嫩的手,如今也划了好几道口子,指甲缝里仍残留着一些未曾清洗掉的泥土。
昔日的知府千金,一眨眼间竟沦落至此,变得这副模样。让人见了不免一阵唏嘘。
“来人,赐座。”乔恒对着下首的一名差役吩咐道。
差役应了应了一声,搬过一张椅子放到钟笑的身后。
然而钟笑并未坐下,她的身板十分瘦弱,可她依旧直直的站在那里。
她颤抖的抬起头望向乔恒。这一路上艰难万险,数次险象环生她都未曾留下一滴眼泪,可当她再次见到乔恒,以及看到他座位上方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的匾额时,心中的悲愤,委屈,伤感,各种情绪全都迸发出来。她嘴唇嗫嚅的几下,还未开口,泪水便不住的从眼眶中流下,顺着粗糙的脸颊滴在了地上。
乔恒心中一悸,不知怎的他的心竟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他轻咳了一声,巡视了一下四周,对着旁边的一众衙役仆人们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沈典史忽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朝乔恒施了一礼。“大人,府上尚有不少公文还未处理,下官也不多加打扰,先行告退了。”
张县尉一听,不满道:“沈老何出此言。你我既然一同来此,本就是为了……”
“哼。若非张县尉硬拉着老夫前来,老夫也不会出现在此。”对乔恒,沈典史自然不会太过失礼。不过对张县尉嘛,大家都是平级,论资历他还是元老了,所以沈典史对他说起话来不免重了几分。
眼看两人气氛有些僵,乔恒适时的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公事为重,沈老自行离去便是。本官尚有要事,便恕不远送了。”
沈典史微微颔首,而后别有深意的看了眼站在那的钟笑,随即走出了厢房。
他站在厢房外站定,看着天上逐渐密布的乌云,忽的重重的叹了口气。“唉,这鬼天气。刚晴了一个上午,如今又开始阴了。回头该通知我那老仆将晾出去的被子收回去了。”
“这个老滑头,一遇到事就避头避尾的,这‘县衙不老松’的称号还真不是盖的。”沈典史走后,张县尉无奈的扶了扶额头,苦笑道。
乔恒没有理会张县尉的打趣。他将目光再次落在钟笑的身上。“钟姑娘,如今也无旁人打搅。你若有何冤屈尽管跟本官诉说。本官查实之后必定会为你做主。”
他知道钟笑心里定然恨透了钟家。“小姐”二字已是万万叫不得了,所以他适时的改了口。
钟笑依旧没有开口。她的一双拳头攥的死死的,眼中里充满了复杂与犹豫之色。局促不安的神情似乎在做最后的抉择。
张县尉见状,温言道:“小姐不必惊慌。乔大人在我广平县一向有‘青天’之称。此事既已过问,必然不会置之不理。更何况……小姐今日当着众多百姓的面击鼓鸣冤,此事势必将闹得满城皆知,若是不给个说法,未免也让我等为难了。”说着,他端起一旁的茶水。
钟笑身躯不自觉的颤了颤。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仿佛是彻底下定决心般双腿一弯跪了下来,紧接着重重的向乔恒叩首含泪道:“大人明鉴。民女钟笑今日击鼓鸣冤,所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钟楷!”
“噗!”张县尉刚喝了口茶,一听到这话,一时没忍住全喷了出来。他忙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茶水,吃吃的问道:“你,你刚刚说……要告谁?”
“灵州知府!钟楷!”钟笑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几个字来。她双目通红,眼眸中透露出深深地恨意。这种眼神,就像是从修罗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大胆!”还未等乔恒开口,张县尉已重重一拍椅子上的把手,气的站了起来。他颤颤巍巍的指着面前跪着的的钟笑,额头已不住的冒起了冷汗。
苦哉苦哉。本以为是知府千金在外受屈,所以跑到他广平县来喊冤。他寻思着这事若是能处理的妥当,没准还能在知府大人面前留个好印象,谁曾想竟搞来这么一出。
张县尉喘了几口气,努力的缓和了语气说道:“钟小姐慎言,此非儿戏!钟知府乃你父,纵有诸多不是,然你身为子女,世间又怎有子女状告父母之事?此乃不孝之举啊。”
张县尉乃是正儿八经的文人出身,自知本朝以忠孝为立国之本,历代先皇皆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甚至居于法律之上。所以无论是文人士子,还是乡野村夫。无不对“忠孝”二字尤为看重。
钟笑开口便是要状告自己父亲,更别提被告之人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这个案子谁能接?谁敢接?
乔恒看向面前跪着的钟笑,沉声道:“钟姑娘既然有冤,那便请如实相告。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大人,你这……”张县尉惊愕的看向乔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论钟笑所蒙何冤,然她身为子女告发生父已是犯了不孝之罪。官府完全可不去受理。如若执意要告,即便被告之人有罪,告发之人也势必受严惩。乔大人虽平日里举止粗犷,可并非毫无头脑之人。今日怎会如此鲁莽。
乔恒说到:“无妨,本官话既已说出口,断然无更改的道理。老张你若要避嫌,自行离去便是,本官绝不横加阻拦。”
“我……”张县尉一时语塞。看来乔大人是铁了心的要掺和这父女俩的家事上来了。他有心想学沈典史那般早早地离去。可又想起适才还笑沈典史遇事“避头避尾”,自己要是也跟着出去,岂不是遭人耻笑。也罢也罢,不妨留下来听听。看看这位钟小姐到底有何冤屈要诉说。
想毕,他朝乔恒拱了拱手,歉意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卑职昔日亦蒙钟知府提拔,此事既与钟知府有关,卑职又怎会置身事外。钟小姐你……唉,但说无妨。”
得到了准许后,钟笑擦了擦眼眶的泪水,凄苦的说道:“民女告他钟楷钟育父子二人,勾结山匪,纵火烧村。杀良冒功,霸人妻女!”
“轰隆!”
暗无天日的天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紧接着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原本还在街上行走的行人,见雨下的急了,纷纷用袖子捂着脑袋,踏着雨水急匆匆的往家里赶去。市集上的小贩们也都各自收拾自己的摊子,随便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先避避雨。
县城外的一处土地庙,一名邋里邋遢的和尚一手提着下身的袈裟,一手拎着一只不知从哪搞来的半只烤鸡,乐颠颠的朝土地庙走了进去。
他刚一推开门,里面闪出一人将一根细长的枯木枝抵在他的喉咙。和尚吓得双腿发软,高举着手中那半只用油纸包裹着的烤鸡,大喊道:“师兄莫慌,是我,戒酒!”
土地庙内的那人也是名和尚。待他看清来人后,这才将手中的枯木枝收了回去,然后随手丢在一旁的枯草之上。
“让你进县城买些吃食,怎么耽搁这么久。”他接过戒酒手中的那半只烤鸡,不满的说道。
“嗨,别提了。”戒酒双手一张懒洋洋的躺在干草铺上,翘着二郎腿说道:“遇到个功夫不错的傻小子非缠着我。我随意逗弄了他一番,耽搁了会。”
“哦?”师兄奇道:“你平日里也不像是喜欢招惹是非之人,怎么今日反倒平白无故去招惹旁人。”
“我招惹他?”戒酒二郎腿一收从草铺上坐了起来。他指了指自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我平白无故招惹他?师兄,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要不是那小子上前不由分说挡我去路,完事儿又点我穴道把我带到人少的地方对我一番审问,我会用石灰粉撒他一脸?”
师兄吃着烤鸡,满怀好奇的问道:“说来听听,他是怎么招惹你的。”
一提到这,戒酒便气打不一处来。他随手拾起几根枯草,一边揪着一边愤愤道:“那小子属狗的,鼻子指定与常人不同。我从他旁边路过,他闻到我这味儿错把我当成一个人。于是上前揪着我,非要看清我长什么模样。”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肯定不乐意啊。奈何这小子一身蛮力,搭着我肩膀不肯松手。我一时气不过,便给了他两掌。”
“最后呢?”
“最后我当然不是他对手啊。傻小子身形敏捷,碰都碰不到他。我自己反被他点了穴,然后被带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
“嘶,的确是傻小子,品味别出心裁。就你这副模样的他都能下得去手?”
戒酒嘴角情不自禁的抽搐了几下,哀怨道:“师兄,莫要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