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竹荚峰,漆黑得连月亮都不敢露面。
墨水一级一级地登上通往天零观的阶梯。一级,一级地。
这个被大家视作金家大火的救火英雄,从零城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已经耗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她不敢和别人搭话,更不敢接受任何一个人的好意。
她在害怕。
她脑内无时无刻不在翻腾着自己那个“梦境”中的场景,翻腾着自己割裂那些藤蔓怪时,它们喷溅出“汁液”的味道。
然后深深地陷入恐惧之中。
她害怕想起金玉铃,也害怕想起木湘缘。她谁都害怕。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为什么叶三娘要救自己,倘若自己也同她们一样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至少她现在不会在这些回忆之中,不会因此而痛苦不堪。
如果土丫头在就好了。她会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稍微减轻一些自己心中的负罪感。
或许师父也知道。
不,师父一定知道。
墨水抬头望了望隐隐约约透着光芒的山顶,那是她心里仅存的希望。不管师父如何处罚自己,她必须要回到那里。
※※※
今天天零观的气氛好像有些不对。
墨水看到,甚至连看守大门的人都没有。
但是她压根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前往师父的屋子,然后老老实实跪下,无论怎么处罚自己,师父会帮忙的。
走到师父房门的时候,门开了。紧接着,白师父从那里面出来了。他看到墨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或许是她在屋子里看到自己才出来的。”墨水想。
果不其然,白师父关好门之后,并没有走,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墨水走近。
“你师父身体不舒服。”
白师父说。
“可是我想见我师父,无论如何……白师父,求你。”
墨水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她的眼中甚至透露着祈求——若是以往,她的自尊心绝对不容许她这个样子。
可是现在却不是能顾及到自尊心的时候。她站在白师父面前,不肯离开,双眼无助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应允,或者他身后屋子里传来师父的声音。
“你师父睡了,别打扰她了。以后——她身子好了之后,她会找你的。你先反思一下吧。”
说完,他绕过了墨水,离开了。
反思……不用说她也会的。墨水恭恭敬敬地朝着紧锁的门行了个礼,尔后径直地走到山后的破庙中去。
这里和她记忆中的庙宇一个样子,冰冷,潮湿,还有众多昆虫肆意鸣叫的声音不绝于耳。若说反思,这里大概不是一个好的思过地方。
墨水躺在草席之上,斜着眼睛望着俯视整个庙宇的神像,浑身泛起酸痛。
她好久没有休息了。
虽然她害怕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这庙宇会被自己砍得乱七八糟,虽然因为稻草很久没晒,不禁很潮而且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但是没过多会儿,墨水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
“三小姐:
很高兴能给你写信。
也很高兴我到现在还活着。
现在我到了长城——可能在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身在关外了。这是我给你寄的第三封信,我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一封都能送到你的手里,若是错过便错过,往后我也会给你写的。
这会儿零城大概是春天了吧?可是我们这儿还是冰天雪地的。自从前几个月大破了胡人的军队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进攻过。我腿上的伤也好了,最近正常习武的话也不会痛。芽儿最近胃口也不错,今天和它出去遛弯的时候它也挺欢快的。哦对了,我现在在青牙队,芽儿是我的马,上次打仗它受伤的时候真是心疼死我了。
我写的字怎么样?虽然没你写的好可是我现在已经能顺利地写下字了,你可别笑话我!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想不会这么多信你都没收到吧?那也太糟糕了。总之,期待你的消息。”
落款是一个“岩”字。
“姐,她来信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三小姐缩在床边的角落,这信纸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恨不得将这纸张的背后都看个透彻。
姐姐也会高兴的吧。
三小姐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个被整理得工工整整的书桌。上面的字还压在精心雕琢的镇尺下面。那是她姐姐那天早晨写下来想给她看的字,她还记得。
唉。
三小姐想,却希望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
“木湘缘。”
“哥?”
木湘缘看了眼门口,确实是他哥。姐出事以来,木平岳也变得很忙,天天出出进进的多少也算是开始打理这个家了。不过在湘缘眼中,木平岳不过是在那乐此不疲地校对自己手中的财产罢了,
“你让让,这屋子没人用了的话我就要下人把它清理出来当仓库了。”
“不行!!”
木湘缘丢开信纸,从床上跳了下来。
“什么不行不行的,要么你搬这屋子来?”
木平岳则轻轻皱皱眉头,表示出了足够的不耐烦。若不是木平岳觉得眼前这丫头还有点价值,他理都不想理她。
“你姐姐才刚刚……刚刚去世没多久,你不能这样,哥!”
“你也知道,人都没了,留这些有什么用。”
说着,木平岳顺手朝着桌子上的东西抓住,木湘缘看出了她哥的意图,向前迈了两步,一把推开哥哥往前伸的胳膊。
“你!”
木平岳怒目圆睁,抬起手差点一巴掌扇下去。木湘缘却毫不退缩,用自己的指尖指着木平岳大声呵斥道:
“木平岳你别做得太过火!我好歹也是木家的女儿,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今天我就把话放这儿了,这屋子,你动都别想动!”“木湘缘!!”
木平岳被这一席话气得青筋暴起,不过他却紧紧地压住了自己的怒气。毕竟他这妹妹从来不爱过问家事,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倘若自己一发脾气让她出了点什么意外,最后受损失的反倒是自己。
“罢了,随你。”
木平岳扬了扬手,退了两步,不过他的话匣子还没完。
“你看金家都这样了,不如改天我再寻个好人家把你嫁了吧。”
木湘缘见木平岳做出了让步,终于是松了一口大气。关于嫁人这事儿,她心底倒是有底。
“哥你好傻。”木湘缘的语气平缓下来,换成了一副很柔和的声音,“金家虽然出了事,但是她家还有人,就算只剩下一个金玉铃也好,我们金木两家的婚约也要延续下去。而且——”
木湘缘故意顿了顿,挑起眉毛看了眼木平岳,而后者的确被木湘缘的话勾起了兴趣。
“而且倘若哥哥这会儿落井下石地撕了婚约,传到其他人耳朵里面,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些经商者虽然以利益为重,但是也还是会多少倾向一点名誉比较好的人,不是么?”
木平岳微微点头,他似乎有些认同了木湘缘的话。
“而且,哥哥,从金家的角度来讲,金玉铃还只是个小孩子,他们能乐意让我过门吗?反正距离提亲的日子也就剩一个月了,到时候他们不来人,证明理亏的是他们,到时候名正言顺地给我找下家,也不迟,对吧?”
“对对对!不愧是我妹妹!”
木平岳恍然大悟一般连连点头,看起来十分高兴地离开了屋子。湘缘看着自己这哥哥,却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木湘缘知道,父亲的事情和他逃不掉关系,而金家的变故对于木平岳来说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大好事,是否有他在幕后指使,湘缘觉得也有不小的可能。
不过就他这智商,不出几年便会把家底败光。倘若自己能嫁个好人家,那么这偌大个木家,早晚便会尽入自己囊中。
“话虽这么说,但是啊,姐……能嫁给金家我想我还是尽快嫁出去吧……”
三小姐对着案子上的字,喃喃地说道。
※※※
三天。
整整三天。
墨水在那个小黑屋子里待了三天了,除了第一天白师父派人送来的一大堆干粮以外,谁都没来过。
以往自己犯了大错的时候,师父总会在第一时间劈头盖脸骂一顿之后才让自己滚到这小破屋子里来好好反省自己,而这一次,师父去迟迟不来。
“烦。”
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心里还是有些翻腾。
忽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立刻从地上翻起来,紧紧地盯着窗子。
“师兄,你走吧。”
薇师父的声音。
墨水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外边。不过那夏虫却是太过嘈杂,几乎掩盖了这个世界一切的声音。墨水辨识着外面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
“师父?”
墨水试探着问道。她甚至觉得刚刚自己是出现幻觉了,正当自己想要躺下去的时候,窗边传来了一个很轻微的声音。
“墨水……”
“师父!!”
墨水赶紧爬了起来。
“坐下就好。”
师父的声音很轻微,但是足够清晰。墨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进到屋子里来,不过她觉得听师父的话就对了。
她乖乖地倚着墙,坐了下来,仿佛觉得师父就在墙的另一面。
“墨水,纯曦师父怎么样?”
“她很好,她教我和土丫头很多东西,她说土丫头很有天赋,还很奇怪师父为什么不教她使用仙术。”
“呵,她啊……”
薇师父略微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以后你要是想学什么,去找她吧……”
“……”
墨水不知道师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想知道。几天过去,她大概已经从之前的消沉之中渐渐清醒过来,却依旧不知道之后怎么办。
“墨水……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嘛……”
“请师父明示。”
“我说啊……我想收五个弟子。”
“铄金?”
“你还记得……”
薇师父说到这儿的时候居然透露出了一丝很愉快地笑声。虽然很微弱,但是墨水却听得真真切切。
“叶三娘的事儿。”
薇师父终于提到了这个,墨水的心里一紧,她觉得师父肯定又要骂自己了。
“别太自责。”
薇师父说的声音很平缓。
“师父……?”
墨水的心里面满是疑问,她不知道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三娘的年纪很大。她比我还大,比山下的老石头儿还大,比玄清观的大长老还大,她比你认识的任何人都大……”
“那……”
“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她逃脱过无数次命劫,但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次。我很庆幸,最后你在她身边……”
“为什么?!”
墨水不理解。无论如何也不理解。自己明明亲手杀了她!如果不是自己的话……如果自己清楚的话……
“没什么。”
“可是是我!我杀了他们全家人!他们……我……”
“呵……”
“师父?”
墨水猜不透师父的意思,明明自己杀了所有人,明明是自己把一手把金玉铃的一切都给夺走,怎么会这样呢。
“墨水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师父?”
“好好待她,好好养她,叶三娘的责任,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嗯。”
虽然是这么答应的。但是自己又如何养她?金家家业还在,华爷还在,她的一切都在,无论如何也轮不上自己啊。
“师父,那土丫头她……”
“…………”
“师父?”
“该回来时就回来啦……”
墨水不懂。师父好想知道师妹去哪了,但是师父却不愿意开口。
“墨水……”“师父,我在。”
“墨水…”
“师父?”
“……”
“师父?”
“…………”
“师父?你还在吗?”
这个世界忽然之间只剩下了夏虫的鸣叫声,好似薇师父从来都没来过一般。墨水心里有些疑问,却没有多想。此时的她心里多少有些明澈了,多多少少卸下了点心里的负担,以后该怎么做,如何做,大概也有些眉目了。
“师父,晚安。”
墨水心里默念着,她终于可以躺在这发霉的蒲草上,安心地睡个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