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听你提起那裴小子出自扬州裴家堡。而你与他又以叔侄相称。据我所知,裴家堡堡主裴俊并无兄弟姐妹,仅有两名结拜义弟。老二与他年岁相差无几,而老三嘛,却差不多和你一般大。”穆谨轻捋胡须,摇头晃脑般分析道。
李文绝含笑不语,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双手枕着脑袋躺了下来。
见李文绝没理他,穆谨也不生气,自顾自的又道:“世宗年间,北蒙起兵反叛,声势浩荡。裴家先祖随护国公萧永北上平叛,因平乱有功,荣封‘武成侯’。世袭罔替,风光无限。”
“五年前锦山之战,武成侯裴靖平与其子裴俊所部轻敌冒进,险些全军覆没。后裴俊又怯敌不战,错失战机,以至裴靖平战死沙场。此事上达天听,圣上本欲将裴俊押入大牢后秋后问斩,却得朝中诸位大臣冒死求情这才得免一死。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圣旨一下,直接罢其爵位,削职为民,永不录用。并且终身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而裴俊被罢后,他那两名结拜兄弟也受到牵连。其中一位随他同回裴家堡,另一位却是下落不明,就此不知所踪。”
说到此,穆谨若有深意的看了眼李文绝,叹道:“未曾想你竟隐姓埋名,在天机城当起了茶馆老板。曾经名动天下的少年枪客,如今却金盆洗手,归于闹市,未免太过可惜。”他这一声可惜,不知是可惜李文绝的一身本事无处施展,还是可惜他因裴俊之事受到牵连,不得不隐姓埋名。
李文绝静静的听着,过了半晌这才缓缓说道:“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本就江湖一散人,起于布衣,自当归于布衣。如今我在天机城当个逍遥掌柜,偶尔心情好出来惩恶扬善,行侠义之举。可不比在那深不可测的朝堂中过的逍遥自在?”
穆谨嘴角微微上扬,一向不苟言笑的他忽然笑了。
“既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那你又为何将除掉张浪的功劳赠予我?”
李文绝几乎是不假思索般,摇头晃脑的念起一句诗来。“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我呸!”饶是穆谨平日里再怎么注重仪表仪态,此时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赠我功劳是假,拉我穆家下水却是真。张浪已死,风吟谷未必会善罢甘休。你不想被风吟谷的那帮人惦记上,却想祸水东引,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我穆家?”
见自己的小算盘被穆谨毫不留情的给拆穿,李文绝老脸一红,只得打了个哈哈,借喝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穆谨毕竟也是个老油条。气愤之后逐渐冷静下来,心里仔细一盘算便明白了李文绝此举何意。
李文绝终究不再是李常卿。如今他已成家立业,再不似少年时那般肆无忌惮。若风吟谷的人查到张浪之死与李文绝有关,即便他们不敢招惹李文绝,却难保不会暗地里去寻他家小的麻烦。虽说祸不及妻儿,可风吟谷的那帮人却未必讲那些江湖道义。
而如果此事改为是穆家所为,那便大大的不同。一则张浪本就是穆家一手扶持上去,如今张浪越狱出逃,穆家派人清理门户也是情理之中。二则,穆家在江湖乃至朝堂上都有不小的影响力,即便风吟谷有心给张浪报仇,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更何况为了一个张浪,平白无故去得罪穆家本就不是明智之举。
沉默了许久,穆谨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也罢。明日你便将那柄断刃交付与我,我回去后自会跟家主说明原委。此事……我穆家替你扛下了。”
李文绝闻言坐起身子,重重的拍了拍穆谨的肩膀,激动道:“二公子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你可别先急着谢我。”穆谨忽然打掉他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似笑非笑道:“谈交易也要讲究个礼尚往来。我穆家此番帮了你一把,你是否也要表示一二?”
李文绝一愣,听他的意思似乎也有求于自己。可自己如今身无长物,他实在不知如何“表示一二”。
穆谨捋了捋胡须,如同一只老狐狸般微微一笑:“此份恩情暂且记下。待来日我想到了自会派人前来告知。”
李文绝想都不想的便应了下来。在他看来如今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才是关键。至于穆谨所说的“表示”,他思索再三,他除了那座风华阁貌似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想来穆谨出自常州穆家,也不至于惦记自己那座阁楼。
“成交,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二人默契的伸出手掌,互相击掌为誓。三掌下去,这笔交易便当是成了。
心结一解,李文绝的心情也渐渐轻松了许多。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转头对穆谨问道:“二公子,在下还有一事不解。听闻你素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今日一番畅谈,我却觉得你话也不少,浑然不似传言那般惜字如金啊。莫非传言有误?”
穆谨将酒坛里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然后哈哈一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既是无趣之人,我又何必多言呢?”
“那不知什么样的人才算有趣之人呢?”
穆谨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只怕似我等半夜三更夜不能寐,跑到房顶上饮酒畅谈之人,才算得上是有趣之人吧。”
…………
一行人在有朋客栈内一连休整了三日,终于决定启程了。
如今张浪已死,而有朋客栈离风吟谷也不算太远。未避免夜长梦多,早些离去才是上上之策。
与穆谨一同随行的除了他带来的一帮护卫,自然还有穆云昭。小姑娘忽然一声不吭的离家出走,为了寻她,家里人差不多将整个常州翻了一遍,如今好不容易寻到她,穆谨说什么都不会放她走。
其实穆谨未免杞人忧天了。即便他不开口,穆云昭也已打定主意随他回去。毕竟离家一月有余,对于她这个从小在父母呵护下,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而言,在家里永远比在外奔波劳累舒服的多。
燕来镇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周围簇拥着十几名家仆打扮的护卫。他们一个个腰系佩刀,神情冷峻。目光此时十分默契的投向一个左臂绑着绷带的毛头小子,面色不善。
裴淮瞻并未注意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如此不待见。当然即便是注意到,以他那厚脸皮的性子也会果断将他们无视掉。
经过那次他将穆云昭气走后,后面两人就再没说过话。即便是期间穆云昭给他上药,也只是公事公办一般,弄完就走,没有丝毫停留。有时裴淮瞻想试图跟她说几句话,缓解一下气氛。可话一张口便被她冰冷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如今得知穆云昭即将启程离去,裴淮瞻终于坐不住了。也顾不得自己伤势如何,爬起来穿戴好便急急忙忙的下了楼。
似乎是特意在等他。裴淮瞻刚一出客栈便看见穆云昭正站在马车外,踮着脚尖翘首以盼。见他来了,她又板着一张俏脸,“哼”的一声扭过头去。
这姑娘气怎么还没消呢。
“云昭,你二哥开的药果然有效。短短三日,我这条左臂现在除了不能拉重物外,基本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还得多谢谢你呢。”裴淮瞻走到她跟前,挠了挠头,朝她咧嘴一笑。
面对裴淮瞻有一没一的讨好,穆云昭这次总算是开了口,只不过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你谢我做什么?金疮药是我二哥的,那支箭也是他取出的,你要谢就去谢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嘛。”裴淮瞻笑道:“你二哥那儿固然要谢,但若非你出面开口,你二哥未必会出手相助。所以归根结底,我这份情你得承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裴淮瞻本意是这份人情应让穆云昭去承。可在她耳中,却偏偏又听出别的意思。
他的情……什么情?是朋友之情,还是……
想着想着,穆云昭不由得晕生双颊。心中最后一丝丝小情绪也逐渐烟消云散了。
“你肩膀的伤还没好就这么急着下来见我,为的就是跟我说这些?”见裴淮瞻支支吾吾的模样,穆云昭决定还是自己先主动一点。
裴淮瞻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这不是有件东西要送给你嘛。”
“送我东西?”穆云昭眨了眨眼睛,抿嘴一笑:“莫非你身上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不成,搞得如此神神秘秘。”
裴淮瞻从自己身上左摸摸,又摸摸。终于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他将玉佩在身上擦了擦,然后郑重的递给穆云昭,红着脸说道:“这块玉佩是我爹在我十岁生辰时赠给我的,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从未离身。算命的说我这块玉如同护身符,带在身上可以驱邪避祸,百毒不侵,今日便赠给你了,还望你此行诸事顺利。”
穆云昭羞涩的接过他手中的玉佩,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一番。她出自常州穆家,奇珍异宝自然见得多了。这块玉佩虽说制作精巧,材质不错,可在她眼中却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
不过她却视若珍宝般将这块玉佩用丝帕包好,小心翼翼的收到怀里。紧接着她也从自己身上取下一块玉佩,转而递给裴淮瞻。
“礼尚往来,不拖不欠。我可不能平白收你好处。”
裴淮瞻立即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般,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玉是你的心爱之物,我怎么能……”
穆云昭气呼呼的将玉佩递到他手上,嗔道:“偏偏你就做的了君子,我却要做小人了?让你收着你就收着!”
接过穆云昭递给他的那块玉佩。刚一触手,便觉得冰凉无比,光滑润泽。材质他虽认不出来,但想必定是价值连城之物。玉佩上面还刻着一个“昭”字,正对应了云昭的名字。
“你可要保管好了。若是弄丢了,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穆云昭晃了晃小拳头,朝他轻哼一声。
裴淮瞻郑重的点了点头,“你放心,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藏。”
穆云昭嘴角一扬,笑道:“那就这么说定啦。以后你若是有什么麻烦,尽可来常州找我。若是有人阻拦,只需将这块玉佩亮出来给他们看看,自然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小七,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马车内,穆谨见妹子迟迟不上车,终于忍不住掀起车帘催促起来。
“哦,来啦。”穆云昭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回过头朝裴淮瞻嫣然一笑,随后提起裙角转身离去。
裴淮瞻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久久未从她的笑容中回过神来。微风拂动,吹得他衣袂飞扬。他目送着穆云昭上了马车后逐渐远去,直到最后消失不见。手中紧紧的握着那块冰凉刺骨的玉佩,心中百感交集。
一只手忽然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右肩,将裴淮瞻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回头看去,却见李文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旁,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看什么呢,人家都走远了。”
裴淮瞻红着脸“嗯”的一声,紧接着又叹了口气。
李文绝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打趣起来:“怎么了?被人家姑娘拒绝了?”
“是,也不是。”裴淮瞻道:“我本欲将我的那块玉佩赠予她,想借此表露心迹。可云昭却又还了我一块,非说什么礼尚往来,不拖不欠。她如此做岂不是不愿受我这份情?”
李文绝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迟疑道:“你可知送玉的含义?”
“这还有含义?我身上本无值钱的东西。唯有那块玉佩多年携带,形影不离。所以我便赠与她了。谁知……唉。”说到这,裴淮瞻有种莫名的失落。
李文绝愕然。见裴淮瞻一本正经,不似在跟他开玩笑,于是他决定有必要跟这个傻小子解释一下了。
“淮瞻,这赠玉也是分人的。男子之间赠玉,乃是‘君子比德如玉’之意,代表着友情。可男女之间互相赠玉,却是定情之意。这么说你可算明白?”
裴淮瞻“啊”的一声,一拍手掌,转忧为喜。“这么说她赠我玉佩,是……”
李文绝欣慰的点了点头,看着裴淮瞻手中那块玉佩,说道:“好好收着这块玉佩吧,这可是你们二人的定情之物。臭小子,能得蒙穆家七小姐抬爱,艳福不浅呢。”
裴淮瞻闻言,再看向手中的玉佩时,心中激动不已,脸上渐渐浮现出兴奋的模样。
“三叔,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干嘛要把除掉张浪的功劳推脱给那位穆公子?白花花的十万两赏银说丢就丢?”一想起那日李文绝平白无故的将张浪的那把断刃交付给穆谨,裴淮瞻便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李文绝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这是心疼银子了?”
裴淮瞻哂然一笑,“我对银子没那么看重,身上能够花就行。我只是为三叔你感到不值。立了这么一个大功,没赏银也就罢了,就连名声都没捞到,以后行走江湖靠什么吹嘘。三叔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李文绝哈哈大笑,抬脚朝客栈走去。“江湖不似我来时,我亦不似来时我。此等微末之功,要来何用?”
裴淮瞻反复咀嚼李文绝的这句话,忍不住啧啧称奇。见李文绝远去,他连忙几步追了上去。
“三叔,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天机,风华阁。”